记者/郭慧敏
编辑/刘汨
▷独自一人在家中的洪英
王明58岁了,他坐过牢,没有儿女,也没有其他亲属。王明一直在焦虑,谁能给自己养老送终?他的理想人选是自己的房东。
这样看似不可能的、超越血缘的监护关系,在2017年10月1日之后,有了实现的路径。
随着《民法总则》的实施,意定监护制度正式出炉,其中第三十三条规定: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,可以与其近亲属、其他愿意担任监护人的个人或者组织事先协商,以书面形式确定自己的监护人。监护关系不再被血缘束缚。
几年来,李辰阳所在的上海普陀公证处,办理了200多起意定监护关系公证。在这期间,李辰阳见证了许多建立在街坊邻里、租客与房东,甚至是老同事之间的监护关系。
▷进行意定监护公证的多为老年人 | CFP
谁来养老?
厨房里,天然气灶上摆着两个老式铝锅,锅底烧得黢黑。洪英拿着板凳一瘸一拐地走进来,坐在洗手池正对面,仔细挑拣着盆里的青菜。
洪英今年71岁,身体一直不好,终生未婚。2017,她骨折过一次,更加为自己无依无靠的生活担心,“我想赶紧住进养老院,但是没有监护人给我签字。”
因为没有监护人无法入住养老院,洪英并非个例。李辰阳介绍,寻求意定监护的群体中,老年人占比80%左右。对孤老、留守老人、失独家庭来说,他们没有监护人或没有可信任的监护人,需要在自己尚未失能失智之前,提前做出具有法律效力的规划。
规划主要包括两个方面,首先是养老机构的入住。虽然法律没有强制规定,但如果没有监护人签字,许多养老护理机构都会拒绝老人入住。此外,医疗决定的签署也是个问题。一般医院在进行有危险性的手术时,会要求病人家属或监护人在治疗方案、风险提示书上签字。
洪英并非没有法定监护人,她原本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,三哥已经去世,姐姐常年没有联系。洪英和大哥的关系不好,大哥曾阻止她卖房养老,甚至打来电话吓唬她“卖完了房子,要是人家知道你有钱,可能会入室抢劫!”
二哥倒是个正派人,但他已经81岁了,二哥曾语重心长地嘱咐洪英:“我老了保护不了你了,你常跟街道、派出所联系。”
特殊的家庭环境,让洪英早早将自己定义为“孤老”。
同样处在焦虑中的,还有73岁的刘辉,他也想找个意定监护人,不只为自己,也为了儿子。
在刘辉卧室的柜橱里,放着各种各样的药,“这是扩充血管的,这是降压的,这是安眠的......”几十种药物,他熟知每一种的疗效、用法甚至产地。刘辉不确定73岁的自己还能陪儿子走多久,尤其是两年前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之后。
在另一间卧室,刘辉叫醒午睡的儿子,被窝里43岁的儿子刘晓阳表情木讷,反应迟缓。
据刘辉介绍,因为爱人在怀孕时多次服用药物,导致儿子智力异常。儿子不会做饭也不会花钱,但老实听话,父亲曾嘱咐他有人敲门不要随便开,结果学校老师都被他拦在门外。
爱人2011年去世,刘辉开始负责起照顾儿子的全部生活,包括起床后开窗通风、刷牙时的正确方向,刘辉都要向儿子一次次重复。
儿子的存在让他不得不警惕未来可能出现的一切变数,也对意定监护人的选择更加慎重,“我的事儿好说”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,对于自己的监护事宜,刘辉说只要有人在手术通知单上签个字就行,骨灰都可以不要,但刘晓阳的余生,却容不得半点马虎。
像刘辉这样同时为自己和身心智障孩子找意定监护人的“特殊群体”,被李辰阳归类为“心智障碍子女家长”,他们有“双养”的担忧,需要通过意定监护协议把自己和孩子“托付”给信任的人。
此外,另一种需要意定监护的“特殊群体”,是那些在年老时再婚或搭伴养老(同居但不领证)的老年群体。一旦老人失能失智后,再婚或同居对象极易和老人子女发生矛盾,这更需要通过意定监护,让信任的老伴得到法律上的资格认定。
▷正在照顾老钱的赵亚梅
超越血缘的信任
2019年1月24日,上海市普陀公证处,58岁的王明领到了期待已久的意定监护公证书,他抱着公证书,直奔街道办事处。之前谁都不相信他能找到意定监护人,街道的汪科长还跟王明打赌,要是找到了,给他“报销”2000块的公证费。
李辰阳为王明办理了公证手续,这是他经手的所有案例中最特殊的一个:无亲无故无报酬,房东却愿意做房客的监护人。王明自己也不敢相信,“说句不好听的,我这个人就是个烂摊子,一无所有”。
对于自己的过往,王明用“悲哀”两个字来形容。58年前,亲生母亲将他送给了一对老夫妇,之后就再没出现过。王明自幼顽劣,成年后三次因为盗窃被判刑,在监狱里度过了自己的大半生。
出狱后的王明靠领取低保和廉租房补贴度日。2011年,王明认识了现在的房东夫妇,因为投缘,三个人处的像一家人。两个月前,王明脑梗住院,也是房东在照顾。
即使如此,对于晚年的恐惧还是抓住了王明袭,于是王明向房东提出了在电视上看到的意定监护。之所以能够得到房东的同意,王明觉得是因为同情,跟当初他们夫妇知道他有前科,还把房子租给他一样。王明将自己形容为领低保的“穷光蛋”,从心底感激房东是大公无私的好人。
同在上海,78岁的老钱寻找意定监护人的路,开始并不顺利。老钱的人选是邻居赵亚梅,九个月前,赵亚梅对于这事还十分抗拒,老钱曾几次让她当监护人,都被拒绝了,“我自己年龄也大了,再说人家隔壁邻居背后会说我图什么。”
拒绝之外,赵亚梅从来不吝啬对这位老邻居的帮助。她回忆,三十几年前搬来的时候,老钱就已离婚。老钱和赵亚梅的丈夫处的像兄弟一样,退休后干脆在赵亚梅家入伙。几年前丈夫病重,老钱时常帮忙照顾,在丈夫去世时忙前忙后,料理后事。
之后老钱身体状况每况愈下,赵亚梅承担起了给老钱买饭、买药、洗衣、送医等一切琐碎的照料工作。赵亚梅平时出入的时候,都会顺便敲几下老钱家的门,喊两声“老钱老钱,你在干嘛,还好吗?”得到回应才能放心。
赵亚梅曾托人给老钱挨家找过养老院,得到的答复都是:“邻居送来不行,必须有监护人签字才收”。赵亚梅这才同意签下意定监护协议,“不管怎么样,总要把他先安顿好。”
洪英找到的意定监护人,则是社区里评选出来的“孝星”,在她脚骨骨折之后,经常来家里帮她修脚,久而久之,对她的困境便十分了解。有一次洪英又说起想办理意定监护但找不到人选的无奈,“孝星”沉默了一会儿,随即掏出自己的证件,跟洪英一字一顿地说:“实在不行我来当监护人,给您签字进养老院。”这句话让洪英一下子宽了心。
虽然许多人是出于善意担负起意定监护关系,但部分意定监护协议中也会涉及报酬。李辰阳介绍,被监护人为表示谢意,可以在协议中写明酬金数额,在本人完全失能失智之后条款生效。但这样设定酬金的案例占比不超过百分之十,大多数监护人都是自愿无偿承担监护责任。 |